出轨满足的是价值需要,婚姻满足的是安全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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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牵扯到三个部分:“女性”“出轨”“离婚”。将这三个词并列,本身就预设了某种社会凝视的焦点:女性在婚姻背叛中的处境与抉择。它背后隐含的关切往往是:女性为何出轨?女性被出轨后为何有时不离婚?以及,社会应当如何理解这些选择?这是三个不同的领域,想完整回答必须弄清楚这三个部分的心理学本质及其相关性。它们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交织在个人心理、亲密关系动态与社会文化规范的复杂网络之中。尤其是“出轨”与“离婚”,作为行为与决策,其心理动因远比表面看起来的“道德沦丧”或“忍气吞声”要深邃得多。
特别是出轨和婚姻,需要认清其发生的意义,会有好多种解读方式,今天我想用“需要理论”进行描述。“需要理论”提供了一个相对中立的透镜,它不急于进行道德评判,而是试图理解行为背后那些驱动性的、有时当事人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楚的心理力量。它将人的行为视为满足内在某种匮乏或渴望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的方式可能带来破坏性后果。
“需要”是一种人的本能,在比较低级别的需要上人和动物极其相似,比如饥饿感导致的“进食需要”。这正如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所揭示的,生存与安全的需要是基础。需要的本质在于满足,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总在寻求某种满足,满足之后这个需要才会暂时消失,否则会引发更大的焦虑和恐慌。这种因需要未被满足而产生的驱力,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之一。它可能推动建设性的行为(如通过工作满足成就需要),也可能在特定条件下,驱使人采取具有破坏性的方式来寻求满足(如通过出轨来寻求价值确认)。从这个角度而言,“需要”是人活着的基础动力之一。理解这一点,是理解许多看似“非理性”或“自我毁灭”行为的关键起点。
02
我们首先看一下“出轨”满足了人哪些需要。如果我们暂时悬置道德评判,而将其视为一种心理现象来观察,那么出轨行为就像一道症状,揭示了个体内心或关系中哪些部分正处于“饥饿”或“病态”状态。
我们谈的出轨指的是社会层面的普遍认知,因为本质上无所谓出轨和不出轨,只不过当把婚姻作为了参照物,才有了“出轨”这件事。婚姻作为一种社会契约和承诺,设定了排他性的边界。因此,出轨行为的意义,正是在于它越过了这条被共同认可(至少名义上)的边界。所以,婚姻内的“性幻想”和“精神出轨”不在讨论范畴,我们指的是在婚姻以外,和伴侣之外的另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发生了爱情与性关系。这种关系具有现实的情感投入和身体互动,构成了对婚姻契约实质性的违背。
我接触过的许多人都有过出轨的事实,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婚姻状态,同时也有一千种出轨的理由。比如婚姻内感觉不到温暖与爱、被暴力对待、被冷漠对待、空虚孤独、压力大、伴侣出轨、家庭变故、性生活不和谐、频频受挫等等。这些理由描绘出一幅幅婚姻内部的“需求荒漠”图景:情感联结的断裂、尊重的缺失、支持的匮乏、或是性的不匹配。为满足婚内得不到的“补偿需要”和由于伴侣导致的“报复需要”,人们就会选择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得到,加上外部条件促和,就会发生出轨的事实。“补偿”是试图在别处填补婚姻中的情感或生理空洞;“报复”则可能源于受伤后的愤怒,试图用同样的方式让对方品尝痛苦的滋味,或是夺回某种心理上的掌控感。
我很少见到出轨满足的是基本需要,比如为了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为了住大房子,就算性需求也是某种“情感依恋”而非纯粹性需要,特别是女性。在许多案例中,纯粹的生理性驱力往往不是首要因素。对于女性而言,性关系常常与情感依恋、亲密感和被珍视的感觉深度捆绑。因此,女性的出轨,更可能是在追寻一种在婚姻中失落的情感共鸣、深度理解和心灵上的“被看见”。
而更多的是某种价值的需要。说的直白一点,出轨满足的是“在另一人那里我是值得被爱”的需要。这个需要直接区别于任何生命形式,是人类特有的高级别的需求。它关乎自我价值感、存在意义和个体独特性被确认。我们都需要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某个角色(妻子、丈夫、员工、父母),而是一个独特的、有魅力的、值得被爱和被渴望的个体。这个“需要”之所以产生,是由于婚姻之内没被满足,未被满足的部分越多,从另一种渠道获得满足的动力就越强。长期的忽视、批评、贬低,或是关系沦为纯粹的功能性合作(共同养家、育儿),都会侵蚀个体的价值感。
有人选择了拼命工作、有人选择了过度关注孩子、有人选择了物质滥用比如酒精和毒品,而更多的人选择了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满足。这些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应对同一种价值感匮乏或情感空洞。我们从不把“过度关注孩子”和“工作狂”看作出轨,而是把和另外一个人的情感看作出轨,其实本质上都应该被称为“出轨”。它们都是将情感能量和寻求价值确认的焦点,从伴侣身上转移到了其他对象(工作成就、孩子、酒精、另一个人)上,本质上是对原有亲密关系的一种情感撤离或替代性满足。
这种“被爱的”需要分为两种主要感受:
一种是“我是被尊重、被理解、被关心”的。在情人那里,我的思想和身体是被接纳的、被欣赏的,而对方很少去关注到其它方面,特别在前期。婚外情初期往往带有强烈的理想化色彩。因为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琐碎和责任,双方展现的多是美好的一面,互动也集中于情感交流和身体愉悦。这就让我们有了一种理想的感觉:并不是这个人多么好,而是在这个人那里“我是好的”。甚至情人的外貌、金钱等外部条件并不如自己的伴侣,但“我是被看见的”。这种“被看见”的感觉——感觉自己的情绪被重视、想法被聆听、存在被全神贯注地关注——具有强大的治愈力或麻醉效果。
这种需求十分重要,源自早年植入内心的“理想的异性形象”。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形象,早年的异性态度很关键,比如父亲和母亲的关系、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如果父亲对你是有爱的,就很难降低标准;如果父亲对你是苛刻冷漠的,你对温暖有爱的渴望则更加强烈。这个内在形象就像一个模板,我们会在关系中无意识地寻找与之匹配或能弥补其缺憾的人。每个人都渴望对方爱的是我这个人本身,而不是我的某些功能,之所以认为自己优秀才会被爱,是因为从小被强化的结果,这是发展出来的“功能”。这些功能包括身材好、长得漂亮、会赚钱、上进心、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矜持懂事乖巧贤惠,也包括激情和性魅力。这是从小被驯化、洗脑、强化的结果,并不是人最真实的样子,比如你从小被父母挑剔和指责,你就会觉得只有把事情做得合他们心意才会被爱,你成绩好才会被喜欢,否则就不值得拥有。这种“条件化的爱”内化为一种信念:我必须足够好,才配得到爱。而在情人那里,你本人之外的一些东西很少被关注,好像是可以真实地做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很难完全展示本来的样子,好像我只有足够好才是本来的样子。婚外情中看似“真实”的自我,很可能依然是经过修饰的、迎合对方或满足自己理想化投射的版本。
另一个被爱的体验是:“对方很特别,这让我感觉很好”。比如他和我老公不一样、他和我父亲很像,比如他活得很精彩、很有趣、很有魅力。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比较。看起来像是对方的“特别”引发了情感,其实是对方活出了你活不出的状态。比如你是个传统的、按部就班的、遵守规则的、做事小心谨慎的人,就很容易被做事夸张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勇敢豪放的、浪漫潇洒的异性吸引。就像《七月与安生》中的两个人,当对方身上有你和伴侣都没有的品质,而这种品质恰恰是你“活不出的自我”,你很容易坠入情网不可自拔。情人成了自我压抑部分或未实现潜能的载体,爱慕对方,在心理层面上,也是爱慕那个被压抑的、渴望自由的自己。
综合以上两种被爱的感受,他们的需要分别是:在你那里,我有着众多美好体验,证明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在我这里,你活出了我想要的样子,这让我的价值感有所寄托。所以,出轨满足了我们的价值需要。它通过一个外部客体,暂时性地修复或提升了摇摇欲坠的自我价值感,提供了一种“我依然有吸引力、有魅力、值得被渴望”的强烈证明。
03
而婚姻满足的却是安全需要。当激情褪去,日常生活的现实完全展开后,婚姻的维系往往更多地依赖于它所提供的稳定感、可预测性、经济保障和社会认同,这些共同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安全网络。
婚姻的生物学价值来自“繁衍后代”。而关系发展到今天,几乎很少有人为了生孩子而结婚,最初目的也是为满足价值感,有着和情人在一起的相似体验。恋爱初期,双方同样体验着强烈的价值确认:被选择、被珍视、感觉自己独一无二。只是后来慢慢变了,其中原因诸多,不是今天讨论的范畴,而有一点显而易见:当一个人失去了爱的感受就会退其次而求之,那就是安全感。当最初的激情和理想化光环被日常摩擦、压力和责任磨损后,如果双方未能发展出更深的情感联结和成熟的相处模式,关系就可能从满足“价值需要”的高地,退守到保障“安全需要”的堡垒。
最重要的安全感来自社会文化的基本存在形式,时至今日尽管会有丁克家庭和独身主义,但“家庭”依旧是社会的主流模型。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有活下去的动力,是因为归属感,这让人产生很多生活的意义,而不孤独。众所周知,归属是安全最基本的保障。成为某个家庭、某个团体的一员,意味着你被纳入了一个保护性的社会结构,不被排斥在外。家庭的组建就是如此,绝不是只和情人在一起的感受,这是一种多元化关系,彼此的父母、亲朋好友、人际圈子、物质经济、共同经历等相互融合相互交织,更重要的是有了共同的孩子。这就形成了某种独特的“团体”,究其一生这个团体任何的变动、丧失、新成员的加入等,都会影响到团体中的每一个人。婚姻不仅是两个人的联结,更是两个社会网络的嫁接,形成一个新的、更复杂的社会单元。
人类能够成为地球的主宰,就是因为合作,而不是独斗。单打独斗方面,我们在不使用工具的前提下,无论如何都不是老虎的对手。所以,我们都是以“部落团体”形式存在的,就算外出打猎也是团队协同作战而不是一个人。家庭、家族就是这种形式的演变,婚姻就是演变最主要的形式。所以,婚姻中的价值感总是让位于安全感。当需要在情感满足(价值感)与生存保障(安全感)之间做选择时,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看,后者往往具有优先权。就算夫妻之间没了感情,但选择离婚的还是少数,本质上和出不出轨关系并不大。因为离婚威胁到的,往往是比感情更深层、更基础的安全与归属需要。
这种安全感、归属感也有两种体现:
第一,不期待伴侣会多么爱我,但至少不要伤害我。糟糕的婚姻双方都在回避伤害,而不是追求爱情。“我可以忍受不被爱,但我不能忍受被伤害。”这也是个需要,听起来有点伤感,但很多婚姻的确如此。好比一个孩子经常被虐待,但又需要活下去,他的内心并不苛求父母表扬他、赞美他,而只是希望父母别打他,甚至只要不比上一次严重,就满足了。这种将关系标准从“积极获得爱”降低到“消极避免更严重的伤害”,是一种典型的生存适应策略。安全感对每个人都不同,最基本的就是能够提供活下去的条件,一个人饿了两天绝不会要鲜美的牛排,而是随便什么吃的都代表安全。对上面这个孩子来说,父母的温暖与爱是奢望,不再虐待就是安全。当一个低级别需要(安全)未被满足,人绝不会追求更高级别的需要满足(如爱、尊重、自我实现)。离婚意味着归属感丧失,这会产生极大的不安全,人会尽最大可能维系婚姻,离婚绝不是首选。离婚不仅仅是两个人关系的结束,同时瓦解的还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团体模型、基本态度等,这都需要重新建构。孩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离婚最大的阻碍,一个因素是担心孩子以后的生活和发展受挫,更重要的是不能接受由于自己的原因导致巨大的“愧疚感”,这会直接影响安全感受。只要婚姻中被伤害程度小于自己对安全感的需要,婚姻就不会解体。这是一种痛苦的计算,但在许多人的现实权衡中确实存在。
第二种,是对未知的恐惧。谁也不能保证离婚后一切都更好。与现在的情人结婚能保证比上次婚姻更好吗?经济来源、健康状况、生活方式等重新洗牌之后会怎样?人最大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而不是对当下的担忧。已知的痛苦,即使难以忍受,但因为是熟悉的、可预测的,往往比未知的、可能带来更大痛苦但也可能带来解脱的改变,显得更容易“承受”。宁愿待在漏雨的房子里挨饿,也不愿冒着风险去丛林深处打猎,但凡你还能承受的痛苦都不是最本质的痛苦,因为你的人格还在,并没有崩溃。这也是很多人一直羡慕自由创业者却无法辞掉枯燥的本职工作的原因。当一种风险是未知的,人宁愿待在一个安全的痛苦里面,离婚也是遵循这个原则。当对被爱的渴望、对寻找灵魂伴侣的期待存在未知的、不确定的风险时,一定优先选择待在婚姻中,尽管并不是想要的样子,至少没有对将来的恐惧。当然,也有许多人为了自由、理想、信仰和爱情丢掉了孩子、婚姻乃至生命,但那绝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人们会羡慕他们但很少有人主动效仿。社会主流依然遵循着规避风险、寻求稳定的生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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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出轨满足的是价值需要,婚姻满足的是安全需要,当二者发生冲突时,价值感必然优先让位于安全感。这是理解许多出轨者内心挣扎与最终选择的关键。激情的诱惑可能强烈,但一旦威胁到生存的基本盘(经济稳定、社会地位、家庭结构、子女福祉),大多数人会退缩。
这就是出轨不离婚的原因。出轨提供了情感价值上的“甜品”,但婚姻提供了生存安全的“主食”。人可以偶尔不吃甜品,但长期缺乏主食则难以存活。在心理的天平上,安全的需要往往比价值需要更具重量。所以,很多人选择痛苦地和情人分手继续回到伴侣身旁,或许那种被深爱的感觉永远不会消失,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会更加珍贵,但最终只能留有遗憾,继续在婚姻中不同程度孤独地生活。他们用安全换取了情感的完整,也承受着情感上的匮乏与遗憾,这或许就是许多看似“完整”家庭内部的真实写照。
至于出轨,我并不认为有多少性别差异。男性和女性都可能出于价值需要而出轨。如果有,就是文化对女性可能更加保守,这是某种歧视,尽管不表现在明显的地方,但却根植于多数人的内心。社会文化对男性和女性的性道德常常存在双重标准,对女性出轨的污名化和道德谴责往往更为严厉,这使得女性在考虑出轨时可能面临更大的心理压力和社会风险。还有个区别就是女性更注重孩子的感受,而不太在意物质层面。这与母爱天性有关,和孩子的亲密度女性也往往高于男性,这会让女性在面对离婚时更加谨慎。母亲的角色认同和与孩子的情感联结,常常成为女性在权衡出轨与离婚时一个极其重要的考量因素,有时甚至超过对自身情感需求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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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管是情人还是伴侣,不管出轨亦或离婚,这都是独属于你的一面面镜子。它们照出了你的渴望与需要、压抑与委屈,也照见了你的行为模式和处事风格。它们反应的是你的“潜意识渴望”和“依恋模型”,而这个部分会牵扯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以及过往的内在经验。一段婚外情,可能映照出你在原生家庭中未曾满足的“被无条件接纳”的渴望;一次对离婚的恐惧,可能揭示了你内心深处对孤独和被抛弃的深层焦虑。这些外在的事件和关系,成为探索内在世界的入口。
记住:生命是不断寻找真实自我的过程,其它一切都是在配合完成这个过程,你需要的是深入探索内心,而不是现实中的离不离婚或出不出轨。出轨或婚姻危机,可以是一个痛苦的警钟,迫使你停下惯常的生活轨道,去审视:我到底需要什么?我现在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属于自己的?我在关系中是怎样的模式?我的价值感建立在何处?将注意力从对外在行为(他/她是否出轨,我是否应该离婚)的道德评判和焦虑中,转向对内在世界的理解和成长,或许是这些艰难处境能给予我们最宝贵的馈赠。最终,无论是选择修复婚姻、结束关系还是保持现状,如果能基于更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对自身需要的理解,那么任何选择都将更接近你内心真实的方向,也更能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外在的关系形态(已婚、离婚、单身)只是容器,重要的是这个容器里盛放的是否是你真正想要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