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外情难以结束的真正原因
当夫妻中一方有“地下”婚外情时,大多数心理治疗师或心理咨询师不会给他们做夫妻治疗。这通常源于一种专业上的谨慎:在秘密尚未揭开、信任尚未重建的初期,双方共同参与治疗可能会激化矛盾,甚至加速关系的破裂。治疗师们深知,婚外情暴露后的情绪风暴如海啸般猛烈,被背叛的一方往往被愤怒与伤痛淹没,而出轨者则可能陷入辩解与逃避的漩涡。在这样的情境下,急于进行夫妻治疗,反而可能让双方陷入更深的防御与攻击,难以触及问题的核心。
然而,当出轨一方寻求个人治疗时,许多治疗师,尤其是那些受过夫妻治疗训练的心理治疗师,会倾向于挽救原本的婚姻关系。这种倾向并非偶然,它植根于治疗师对家庭系统稳定性的关注,以及对婚姻所承载的情感、社会乃至经济联结的深刻理解。他们可能会否认这一点,但我采访过的一些勇敢的心理治疗师承认,如果他们能帮助挽救婚姻,他们会认为自己是成功的。这种成功感不仅来自于对一段关系的修补,更来自于他们相信,稳定的婚姻关系往往能为个人成长与家庭福祉提供不可替代的容器。
虽然这是一个崇高的目标,但这也可能是心理治疗师不愿意给出轨者做心理治疗的原因之一。因为如果治疗师将“保全婚姻”预设为治疗成功的主要标志,那么他们在探索婚外情背后的深层动机时,就可能不自觉地变得犹豫和保守。寻找婚外情的真正原因,可能会让他们担心保不住来访者的婚姻,尽管事实恰恰相反:揭示婚外情的真正原因可能是维持婚姻关系的最好策略。只有看清那些隐藏在背叛行为背后的未被满足的需求、重复的模式或未曾处理的创伤,婚姻中的双方才有机会真正面对问题,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原谅或悔恨上。
当然,这些治疗师可能会问出轨者一些基本问题,比如:外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不是和同事有暧昧关系?你认为自己爱上这个人了吗?你打算离开你的配偶吗?这些问题有助于勾勒出婚外情的基本轮廓,了解其对婚姻构成的即时威胁。然而,停留在这些表层信息的收集,往往只能触及事件的表象,而无法深入到驱动这段婚外情的心理动力系统。
但是很多人都没有通过帮助出轨的来访者寻找最重要的信息来阻止婚外情的发生,而这是帮助一段糟糕的婚姻关系的首要任务。这个最重要的信息,关乎出轨者内在的心理剧本,关乎其选择伴侣的潜意识模式,也关乎婚外情对象与配偶之间那些令人惊讶的、具有揭示意义的关联。忽略对这些核心动力的探索,治疗就可能沦为危机管理,虽暂时平息风波,却为未来的重复埋下伏笔。
02
毫无疑问,我们都需要考虑大多数感情问题中最明显的原因:虐待或忽视,性生活不和谐,缺乏吸引力,期望得不到满足,单相思,利益冲突和三观不合,等等。这些因素如同婚姻机体上的可见伤口,疼痛而直观,常常成为夫妻双方互相指责的焦点。治疗师从这些具体矛盾入手,固然能解决一些即时困扰,但若仅止于此,则可能错过了理解婚外情为何在此时、以此种形式出现的关键线索。
众所周知,大多数婚外情都是从某种程度的同情开始的:出轨者告诉潜在的情人,他/她的婚姻有多糟糕,需要什么来减轻痛苦;潜在的情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回应。这种同情式的倾诉与倾听,创造了一个看似安全、充满理解的秘密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日常婚姻中的琐碎摩擦、累积的失望被放大为一种“独一无二”的痛苦,而对方则被幻化为唯一能理解这份痛苦的“灵魂知己”。双方都提供了初步的慰藉,以证明他们可以安慰彼此……然后婚外情就开始了。这种始于情感共鸣的联结,往往带有强烈的理想化色彩,它避开了长期关系中必须面对的现实责任、日常磨合与性格冲突。
如果这段感情在生理上也达到圆满结合,那么,治疗师和被欺骗的配偶可能很快就会发现,这段婚外情可能比用502胶黏在一起的两个物体还难以分开。因为此时,生理的亲密与情感的依赖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绑定力量。出轨者会感到自己在情人那里获得了在婚姻中早已失落甚至从未得到过的完整体验——情感的共鸣与身体的欢愉同时被满足。这种体验极具迷惑性,让人误以为找到了“真爱”或“真正的归宿”,从而更深地陷入其中,并对结束婚外情产生巨大的抗拒。
03
那么,怎样才能真正终止婚外情呢?仅仅靠道德谴责、婚姻责任的呼唤,或是罗列婚外情的危害,往往收效甚微。因为当一个人沉浸在婚外情的情感与生理双重满足中时,理性的说教难以穿透其情感防御。同样,单纯地处理婚姻中的表面矛盾,也无法解除婚外情带来的诱惑与对比。
与人们普遍看法相反,临床医生或者心理咨询师在任何阶段都只需要理解“一个”关键的概念就可以结束一段婚外情:“出轨者会产生婚外情的对象,通常正好和他/她的配偶很相似。”这个洞见看似违反直觉,却直指问题的核心。它跳出了“配偶 vs 情人:谁更好”的简单比较框架,引导我们去审视驱动个体反复被某一类特质吸引的潜意识模式。
是的,就是这样。不必纠结于一些基本的事实,比如:与受欺骗的配偶相比,情人被看作是一个更善良、更温和的人,或者更深情、更体贴、更有吸引力。这些描述都是情人的“标配”。在婚外情的理想化阶段,情人身上这些美好品质被高度聚焦和放大,而配偶身上类似的品质可能被忽视,其缺点则被同样放大。这种认知偏差是婚外情得以维持的心理基础之一。
大多数治疗师都很清楚,外遇是一种在人为环境中运作的幻想。这段关系脱离了日常生活的重力场,无需共同承担房贷、养育子女、处理亲戚关系等现实压力,也暂时避免了长期亲密关系中必然产生的磨合与倦怠。一旦为了情人而离开配偶,把这段婚外情变成现实,那么你很可能会发现现实很残酷。研究人员发现,那些与情人结合的婚姻,其离婚率约为85%-90%。因为这个“转正”后的关系,终将落入所有长期关系都必须面对的平凡与挑战中,而当初吸引彼此的“不同”或“互补”,很可能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显露出其不兼容甚至令人烦恼的一面。
04
然而,人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冒这个险。这是为什么?因为驱动我们选择伴侣的,常常不是清醒的理性计算,而是植根于早年经历、内在需求和未完成情结的潜意识力量。这种力量强大而隐蔽,往往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为我们划定了吸引力的磁场。
出轨者会爱上情人,就跟他们会爱上原本的配偶一样。也就是说,那些把他们和配偶吸引到一起的无意识原因仍然在继续起作用。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张模糊的“心理地图”,上面标记着我们熟悉的情感模式、互动方式乃至冲突类型。这张地图最早由我们与主要抚养者的关系绘制,并在其后的重要关系中不断被强化。我们会被那些能激活这张地图上坐标的人吸引,因为那种感觉是熟悉的,哪怕这种熟悉伴随着痛苦。
如果没经过多年的努力改变,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我们与某种类型的人之间的雷达般的吸引力,而且大多数人不会专门致力于此类改变。这种改变需要深刻的自我觉察、持续的心理工作以及改变固有行为模式的巨大决心。在缺乏足够动力和指导的情况下,人们更容易沿着潜意识的老路,被同一类人吸引,陷入同一种关系模式。
因为在一段恋情中,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所以被无意识原因吸引到一起的人,通常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逐渐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婚外情初期的激情、伪装和有限接触,如同滤镜般掩盖了情人真实的性格轮廓。而婚姻的长年累月,则让配偶的性格棱角暴露无遗。
但是,情人与被欺骗配偶的共同特征迟早会逐渐渗漏出来。如果出轨者能注意到这一点,而不是一直处于否认现实的状态,那么这些相似之处,尽管可能很微妙,还是会显露出来。这可能体现在处理压力方式、沟通习惯、情感表达的限制,甚至是某些特定的性格弱点上。
例如,一个男性来访者最终意识到他的情人是一个糟糕的问题解决者,就像他的妻子一样。当面临冲突时,情人和妻子一样倾向于回避而非积极沟通。另一位女性来访者了解到,她的情人和她的丈夫一样控制欲很强,都试图以“关心”为名规划她的生活。而另一位男性来访者则认为,他的情人和他的妻子一样,都拒绝表达自己的负面感觉,都期望他能“读心”。更古怪的是,有些情人甚至会有受欺骗配偶的身体特征!比如相似的微笑方式、相同的体型,甚至眼神中的某种神韵。这些相似性并非巧合,它们是潜意识选择标准的外在体现。
如果出轨者被情人的某些性格特征所吸引,而他的配偶身上也明显具有这些性格特点,那么婚外情的真正原因就会水落石出:情人跟你的配偶很相似,或者很可能在将来会通过某种消极的方式变得跟你的配偶很相似(尽管听起来就像是报应一样)。婚外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试图与一个“改良版”或“不同情境下”的配偶重修旧好,是潜意识试图解决与配偶关系中未解议题的又一次努力,只不过这次是在一个看似没有历史包袱的新舞台上。
05
最后,这一理论对正在发展婚外情的婚姻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意味着婚外情往往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复制品。它复制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关系的内在动力和情感模式。出轨者试图通过更换对象,来逃离现有关系中的痛苦,却不自觉地为自己选择了另一个可能引发类似痛苦的舞台。
其次,它意味着婚外情往往是由与婚姻同样的磁力铸造而成的,所以婚外情像婚姻一样难以破裂。因此,结束一段婚外情,尤其是长期的婚外情,可能就像离婚一样。它不仅仅意味着与一个具体的人分手,更意味着与一种熟悉的情感模式、一种满足某种深层需求(哪怕是痛苦的需求)的方式告别,这必然伴随着情感上的剥离之痛。
只有当出轨的一方意识到这些相似之处,意识到婚外情是婚姻的复制品时,他/她才会认识到:在出轨的过程中不太可能找到更好的配偶人选。真正的出路不在于寻找一个“对的人”,而在于审视自己内在的“选择程序”,并与当前配偶共同努力,改变互动中那些具有破坏性的部分。这需要双方都有勇气面对婚姻中真实而棘手的部分,并有意愿进行艰苦的修通。
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写道:“即使是最激进的革命者,也会在革命后的第二天变成保守派。”这句话深刻地揭示了改变与惯性的辩证法。激情的革命(如同婚外情)旨在打破旧秩序,但如果没有对深层结构(个人内在模式与关系互动模式)进行彻底而清醒的审视与重建,新建立的秩序很可能逐渐回归到与旧秩序相似的保守状态。应用于婚外情的语境,它警示我们:仅仅通过更换伴侣来实现关系革命,很可能只是将旧的剧本搬上新的舞台;唯有将变革的焦点从外部转向内部,从更换对象转向更新自我与互动的模式,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不同的关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