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只有 0 次和无数次。

这句话我们都耳熟。不过今天恐怕要打破大家的认知。长久以来，这句斩钉截铁的断言像一道不可逾越的伦理铁律，烙印在无数关于背叛与信任的讨论中。它传递的是一种近乎宿命的绝望感，仿佛一旦越界，人格便永久地、不可逆转地烙上了背叛者的印记，再无重获清白的可能。这种观念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它常常扼杀了对复杂人性进行深入探讨的空间，让所有后续的修复努力在开始前就蒙上了“自欺欺人”的阴影。

有的人出轨以后，可以回归到亲密关系当中。这样的人特别少，因为要求特别高：出轨者及被出轨者，在经历了事情后，都要反省、觉察、成长。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道歉与原谅，而是一条需要双方以极大勇气、耐心和智慧去跋涉的艰难长路。它要求出轨者能穿透欲望与背叛的表象，直面自己内心那些可能导致出轨的脆弱、空洞、未被满足的渴望或未解决的个人议题；同样，它也要求被出轨者能在承受巨大痛苦与不公的同时，努力超越纯粹的受害者身份，去审视关系本身可能存在的问题，以及自己在互动模式中可能扮演的角色。这绝非为出轨行为开脱，而是认识到，关系的破裂极少是单方面原因造成的，尽管责任的承担有主次之分。

而成长，是一辈子的功课啊。不过，万一真有这样的人呢？他们并非圣人，也曾在欲望与责任间迷失，但他们选择在废墟上审视，而非简单地逃离或重复。他们愿意承受痛苦带来的淬炼，将这场危机转化为深刻理解自我与关系的契机。这样的可能性虽然渺茫，却像黑夜中的一丝微光，提示着人类情感与关系那超越简单法则的复杂性与韧性。

美剧《摩登情爱》里就有这么一对情侣，因为其中一方出轨而分手。多年后，俩人经过成长，复合了。这个故事之所以动人，并非因为它宣扬出轨可以被轻易原谅，而是因为它罕见地描绘了背叛之后，两个独立的个体如何通过时间与内心的艰苦工作，实现了某种程度的转化与超越，最终以更成熟、更清醒的姿态重新选择了彼此。它没有美化痛苦，也没有简化过程，而是展示了修复的可能需要何种苛刻的条件与个人的蜕变。

亲密关系带给我们的不只是有人陪着一起吃饭、分担生活成本，或者生育。一段好的亲密关系，会让我们认识自我，不断成长。它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最美好和最不堪的部分；它也是一个熔炉，在彼此的碰撞与磨合中，锻造着我们的人格。当关系遭遇背叛这样的重创时，这面镜子可能碎裂，这个熔炉可能倾覆。然而，如果双方都有意愿且有能力去拾起碎片、重筑炉火，那么这个过程本身，可能就是关系中最为深刻和彻底的“认识自我”与“成长”的功课，尽管它的代价高昂得令人心颤。

我们来看看这对童话中的情侣是怎样做到的。

一、幸福的爱情里，也有出轨

男主 Joshua 是一名程序员。当年还没创业发财的时候，在一次面试遇见了女主 Emma 。他对 Emma 一见钟情，主动跟 Emma 聊了起来，甚至为了 Emma 放弃面试。这个充满戏剧性和浪漫色彩的开端，似乎预示着一场命中注定的完美爱情。它符合我们对“真爱”叙事的几乎所有想象：偶然的邂逅，即时的吸引，为爱牺牲的冲动。这种强烈的开端，往往在关系中注入了一种高浓度的情感能量，但也可能无形中抬高了双方对关系持续“完美”的期待。

用浪漫开启的爱情故事，进展特别顺利。Joshua 和 Emma 很快打得火热，情感指数呈几何级别裂变。 “当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或真命天女的时候，就会知道。”这种确信感在关系初期如同燃料，推动着双方迅速靠近，共享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创造了一种“我们 against the world”的同盟感，让外界的一切都显得黯淡，只有彼此的光芒最为耀眼。

两个人开始的交往状态可谓接近完美。他们很快搬到了一起，相处地十分愉快。 Emma 把 Joshua 介绍给她的父母，岳父大人见了这个“上门女婿”就乐开了花。 Joshua 还准备好婚戒，等待时机成熟，向 Emma 求婚。 他们所共创的美好回忆为二人的关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也就是 Joshua 所说的“初始推力”。这个“初始推力”至关重要，它是在未来风暴中可能被忆起的情感锚点，是信任曾被真实建立过的证明。它意味着，关系并非建立在虚假或浅薄的基础之上，这为日后可能的修复保留了一丝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情感凭证。

两个人的感情快要修成正果的时候，出事了。 有一天 Emma 丢了魂儿似地回了家，告诉 Joshua 她出轨了。 原来， Emma 在酒吧遇见了自己的初恋。 她被初恋的美好回忆冲昏头脑，选择跟初恋滚床单。 进行到一半，她突然醒了过来，穿衣逃跑，回家向 Joshua 坦白了一切。 这个转折如此突然，如此具有毁灭性，与之前的美好形成了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对比。Emma的行为并非预谋已久，更像是一次在特定情境（遇见旧日象征）、特定心境下被激发的“失控”。她的“中途清醒”和“立即坦白”，虽然无法抵消行为的背叛性质，却或许暗示了其内在的矛盾与冲突，以及她对现有关系潜意识的重视——这构成了后续任何可能修复的起点，尽管在当时看来，它只是更大痛苦的序章。

当时看到这里，我很诧异。这个爱情故事有什么值得说的？女主太渣了吧？ 这种即时的道德评判非常自然，它保护我们免受复杂性的困扰，用一种清晰的是非框架来理解世界。我们将自己代入Joshua的角色，感受到被背叛的愤怒与痛苦，于是Emma很容易被简化为一个“渣”的符号，她的所有行为动机似乎都无需深究，仅用道德瑕疵便可概括。这能带来一种正义感和安全感。

没想到，这些都是思维的铺垫。剧情没有停留在简单的道德审判上，它迫使观众（以及角色自己）去面对那些更令人不安、更复杂的问题：为什么一段看似幸福的关系中会发生背叛？除了谴责，我们能否理解（并非认同）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力？幸福是否就能免疫于诱惑或内心的混乱？

二、出轨跟幸不幸福无关

我首先思考，为什么我会立即下判断，女主渣。 我的这一个判断，背后其实是对出轨的假设：这世界上存在着“完美婚姻”；出轨是因为亲密关系出现了问题。 这两个假设是如此普遍，以至于我们常常不假思索地将其当作真理。

当我意识到自己内心有这两个假设的时候，我知道问题出现了：即“症状理论”（Symptom Theory）。 “症状理论”，其中的一个假设就是这世界上存在着“完美婚姻”。 意思就是，认为自己找到“完美的人”，缔结“完美关系”，就能满足自己一切需要，并且远离诱惑。 这种观念如同一种精神鸦片，让我们将幸福的可能性完全寄托于外部的一个对象和一段关系上，逃避了自我成长和面对生活本身复杂性的责任。它制造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一旦关系出现任何问题（这是必然的），我们要么陷入对伴侣的失望，要么陷入对自我选择的怀疑。

很不幸，历史打了我们的脸。 纵观婚姻的形成和发展史就会发现，婚姻建立的目的是提供经济保障和维护社会稳定。现在，很多人对婚姻赋予了更多的期待，不仅仅是责任和义务，还有爱情和自我实现。然而，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些期待可以从社会、宗教、家族、朋友、个人事业及兴趣爱好等多个维度去寻找满足。这就很尴尬了：多维度才能提供的养分，被集中压缩到婚姻中的另一半身上。伴侣必须多功能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要建设家庭、照顾双亲、抚养子女亲，还要成为我们亲密的爱人、知心的朋友、魅力的情人、灵性的伙伴…… 伴侣做不到，自己会心生怨气。自己满足不了伴侣，又会备受打击。不合理的期待，让双方备受折磨。这种过度的情感与功能负载，本身就是现代亲密关系的一大压力源。

我的第二个假设，出轨是因为亲密关系出现了问题，不完全错。很多情况下出轨是逃避一段不幸关系的选择，比如：肢体暴力、冷暴力、不履行抚养义务、性生活不和谐、婚内孤独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出轨更像是关系病症的一个激烈“症状”，提示着关系内部早已存在的严重问题。可是，心理学家们发现了另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情况。相当一部分出轨者身处在一段幸福的关系当中，他们确实深深地爱着的伴侣，但是还是会爱上别人。这对我们理解出轨提供了新的角度，即：有的时候，不能粗暴地把过错推给伴侣。出轨者要思考自己作为个体的爱与欲，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类出轨可能更关乎个体内心的动荡、对生命可能性的探索（哪怕是歪曲的）、中年危机、自我认知的模糊，或是试图通过一段禁忌的激情来对抗生活的平庸与自我的死亡焦虑。它挑战了“关系幸福则忠诚稳固”的简单等式，迫使我们去审视人性中那些幽暗的、难以被单一关系完全框定的部分。

三、出轨者的身份焦虑：我不知道我是谁

说回剧里的 Emma 。有一类人，当关系趋于平稳的时候，反而会躁动起来。Emma 就是这一类。她在关系中没有再学到新的事物，跟男朋友 Joshua 也变得越来越像，感到无聊了。这就是自我扩张的需求没有获得满足。当热恋期的强烈融合感过去，日常生活模式建立起来后，如果双方不能有意识地为关系注入新的元素（共同的新体验、独立的个人成长），个体可能会感到停滞，仿佛自我的边界被固定了，生命在重复中失去了新鲜感和成长感。

自我扩张是一个基本动机。自我扩张理论（Self-Expansion Theory）认为，人具有通过自我扩张的动机，从而提高自我效能感。打个比方，你从来不吃辣，你的伴侣来自四川。通过接触 ta 和四川当地的文化风俗习惯，你渐渐开始无辣不欢，性格也变得直接爽快。在关系的早期，伴侣本身就是最丰富的新鲜感和自我扩张的来源。当伴侣带来的新鲜感变少，自己没有再“进步”的时候，有的人会跟 Emma 一样，想去找新的变化、新的刺激。这就跑偏了。健康的自我扩张可以通过学习新技能、拓展社交圈、培养新爱好、追求事业进步等多种方式实现。但当个体将这些需求狭隘地、且错误地寄托于一段新的、带有禁忌色彩的性爱关系时，就构成了出轨。

Emma 的问题在于，她没有通过回归自我来解决身份焦虑，也没有尝试其他关系，比如朋友，来满足自我扩张的需要。而是在亲密关系上死磕，把想象投射在旧情人身上，选择出轨。饮鸩止渴。旧情人在这里成为一个象征，代表着“未选择的道路”、“过去的自己”或“另一种可能性”。与旧情人发生关系，在心理层面上，可能是一次试图与那个“想象中的、未完成的自我”重新连接的扭曲尝试。

Emma 迫切想要探索那个“未完成”的自己，去体验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可能性：“如果我选择另一个人，我今天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呢？”这种对“另一种可能生活”的好奇与向往，本身是人性的一部分。但成熟的处理方式，可能是通过内省、与伴侣坦诚交流彼此对生活的想象、甚至在某些生活领域做出共同或独立的调整来实现，而非通过肉体的背叛去触摸一个虚幻的泡影。

Emma 最后的刹车，也是因为她醒悟过来。自己想要的并不是一段新关系，也不是性，是接纳当下与继续成长，然而自己用了一个错误的方式去寻找。这个“醒悟”的时刻极为关键，它是改变的可能起点。它意味着个体开始能够区分内心的真实需求（成长、意义感）与用来满足需求的错误行为（出轨）。不得不说，情欲之下能突然清醒的人太少了。醒后还能进行哲学思考的人，更少。因为激情本身具有遮蔽性和驱动性，而自我反思则需要冷静和勇气。尽管在心理学上，这种积极的体验真实存在，我依然觉得太难了。这解释了为什么“回归”如此罕见——它要求出轨者具备相当程度的自我觉察能力和道德上的清醒，甚至在行为发生过程中或发生后即刻就能产生。

四、出轨后的和好并非人人可得

剧的最后， Emma 和 Joshua 重修于好。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样的和好要求非常高。它几乎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的集合，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双方非凡的个人素质与努力。

1、出轨方没有隐瞒出轨，主动坦诚。主动坦白虽然带来巨大冲击，但它保留了信任的最后火种——诚实。隐瞒的暴露会造成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信任重建的基础。
2、出轨方乞求原谅，知错，而且改了。“知错”包含深刻反省，“改了”意味着长期的行为改变与透明，以重建可信度。
3、双方感情深厚。那些美好的“初始推力”和共同经历的情感储蓄，要足够深厚，才能抵御背叛带来的巨大情感消耗，为修复提供一丝情感动力。
4、同步的自我成长。双方，尤其是出轨方，必须进行深度的个人成长，解决导致出轨的个人议题（如Emma的身份焦虑、自我扩张方式）。被出轨方也需要成长，以超越纯粹的受害者心态，参与到关系重建中。
5、对待情感变得更成熟。双方需要发展出更成熟的沟通方式、冲突解决能力和情绪管理能力，能够讨论痛苦、羞耻、愤怒等复杂情感。
6、相信自己会被对方接纳和理解。出轨方需要相信对方有可能（尽管很难）最终理解自己行为背后的痛苦而非仅仅是道德错误；被出轨方也需要相信对方的悔改是真实的。这需要极大的脆弱性和勇气。
7、遵循自己内心的需求。最终决定和好，必须是双方基于内心真实感受和评估后的主动选择，而非因为社会压力、经济依赖或恐惧孤独。
8、原谅。这不是一次性的决定，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被出轨方需要逐步放下怨恨（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自己的平静），而这不是义务，且极其困难。
9、达成一致。双方需要对关系的未来、边界、规则（如透明度）达成新的共识。

果然童话都在剧里。现实中的背叛，往往缺少这么多理想化的条件：坦诚可能不及时，悔改可能不彻底，感情基础可能被侵蚀殆尽，个人成长可能停滞，原谅可能无法达成。把出轨活生生变成生命中的体验和成长机会，学会认清自己，选择伴侣，经营感情。任何一项都不容易，更何况全部做到了呢？这需要两个人都是心理上相对健康、有弹性、有成长意愿的个体，并且愿意为这个微小可能性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五、写在最后

我们做不到，但不妨碍这部剧带来了启发。它像是一个思想实验，拓展了我们对人性、关系与修复可能性的认知边界。它告诉我们，简单的法则（如“0次和无数次”）虽然易于传播和给人安全感，但可能无法涵盖人类经验的全部复杂光谱。

我们很容易把自己代入炮灰的角色，只要对方出轨，容易陷入被害者角色，或者琼瑶剧的激烈当中。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它保护我们免受模糊地带的煎熬，用愤怒和悲伤来确认自己的清白与无辜，这在一定阶段是必要且健康的。那么，可不可以试试，安静下来，放下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这不是要求受害者立刻原谅或反思自己，而是在情绪风暴稍缓后，一种可能的、指向未来幸福（无论是否与对方继续）的思考方向。

他为什么出轨？是因为这段关系，还是因为他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影响着是选择修复关系，还是认识到对方有难以改变的个人问题而选择离开。这段关系里，我和他，适合吗？经营亲密关系的技巧，需要改进吗？改进能不能成功呢？如果不适合，那什么才是适合？…… 这些问题不一定有立刻的答案，但提出它们本身，就是将自己从纯粹的被动反应者，转向主动的评估者和选择者。

除了歇斯底里，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去反思。反思不是为了自我指责，而是为了理解，为了从经历中汲取关于自我和关系的智慧，无论最终去向何方。如果深爱，且评估后认为值得且可能，那就勇敢面对，选择再次相信对方；这需要巨大的勇气，并且明白信任是重建的，而非恢复的。如果分开，也没什么，我们失去的只是一个不爱我们的人，或者一个无法以健康方式爱我们的人。而通过这段经历获得的自我认知与成长，将成为我们走向未来更健康关系的宝贵资产。最终，无论是和是分，目标都应是导向一个更真实、更完整、更能为自己负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