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似乎是亲密关系逃不开的一个话题。它像一个幽灵，游荡在无数承诺与誓言的边缘，时刻提醒着人们关于人性、欲望与脆弱性的复杂真相。无论是在影视作品、文学叙述还是日常生活的隐秘角落，出轨的故事总在反复上演，触动人们最深的恐惧与困惑。它之所以成为经久不衰的议题，恰恰因为它直击亲密关系的核心：信任、独占、安全与自我认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它不仅仅是一个“话题”，更是一场可能颠覆生活的地震。

对于任何人来说，另一半在未得到同意、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其他人建立了感情或者性关系，都是一种“伤害”。这种伤害的本质在于背叛，在于单方面撕毁了关系中关于忠诚的默示或明示契约。它摧毁了最基本的信任基石，而这种信任是亲密关系得以存在和维系的根本。不管是身体上的出轨（即与他人发生性行为）还是感情上的出轨（即与他人建立情感联系并伴有亲密互动），都对个人的心理健康和关系本身造成破坏性的后果。身体出轨带来的可能是对健康风险的恐惧、对性排他性的侵犯感以及对自我身体的怀疑。情感出轨则可能更具侵蚀性，它动摇了“我是对方最重要情感寄托”的信念，带来被比较、被取代的深层恐惧。两者都会引发强烈的情绪反应：震惊、愤怒、悲伤、屈辱、自我怀疑，并可能导致焦虑、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等心理问题。关系本身则会陷入信任危机、沟通崩溃、权力争斗的恶性循环，修复之路异常艰难。

有人说，出轨是因为关系先出了问题，从而导致伴侣一方逃离关系去寻求其他慰藉；这种观点将出轨视为一种“症状”，认为它是关系内部矛盾、情感疏离或需求未得到满足的产物。当伴侣在关系中感到孤独、不被理解、缺乏激情或价值感时，可能会向外寻找补偿。持此观点者强调理解关系动态，认为单纯谴责出轨者无助于解决问题，必须审视关系本身的质量。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出轨者的借口，出轨才是导致关系不幸福的罪魁祸首。这种观点强调个人责任与道德选择，认为无论关系存在何种问题，出轨都是一种主动的、错误的背叛行为，它本身制造了最严重的伤害和不信任，是关系恶化的主要原因。将责任推给“关系问题”被视为一种开脱。这两种观点的对立，反映了人们对出轨根源的理解分歧，也影响着遭遇背叛后的应对方式：是反思关系，还是聚焦谴责？

那么，出轨究竟是关系问题的起因还是后果？这个看似非此即彼的问题，实则可能蕴含着更复杂的互动关系。它可能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起点与节点：长期的关系问题可能增加了出轨的风险，而出轨事件本身又会成为最严重的关系问题，引发更深的危机，甚至导致关系终结。要厘清其间的因果关系，需要超越个例与直觉，借助严谨的纵向研究数据。今天我们来看一篇科学研究的文献，将用长达12年的跟踪研究为我们做出解释（Stavrova et al., 2023）。这项研究通过长时间追踪大量伴侣的幸福感和关系质量变化，试图在时间线上定位出轨事件与个人/关系幸福感变化的先后顺序与相互影响，为这一经典争议提供更科学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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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背景：关于出轨的困惑

许多经历了情感背叛的人，都会忍不住问自己一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有矛盾，才导致Ta出轨吗？是不是没有出轨的对象A，也会有对象B和C？这个问题折磨着被背叛者，因为它关系到对自我和关系的根本判断。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痛苦中会掺杂着对关系历史的审视与懊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可能将出轨完全归咎于伴侣的道德缺陷或一时冲动。的确有理论支持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根据约会不忠的投资模型(The Investment Model of Dating Infidelity)，出轨是关系运作不良的结果(Drigotas et al., 1999)。该模型认为，当个体对关系的满意度较低、感知到的替代选择质量较高、以及对关系的投入（情感、经济、社会等）较少时，出轨的可能性就会增加。研究发现，在出轨事件发生之前，出轨者和受害者的个人健康和关系幸福感就已经逐渐下降。这一发现至关重要，它提示我们，出轨可能并非晴天霹雳，而是在关系“生病”一段时间后出现的一个危重症状。

对于出轨一方来说，关系满意度较低、性问题和沟通问题较多的个体往往更有可能出轨，这可能是他们一种管理痛苦的策略（Scott et al., 2017）；当在主要关系中感到持续的挫败、孤独或不被满足时，有些人可能会将婚外情作为一种逃避现实痛苦、获取即时情感或性满足的途径，尽管这种方式长远来看可能带来更多问题。而对于受害者一方来说，个人幸福感的下降可能会降低他们对伴侣的吸引力，导致伴侣去寻找其他的替代人选。例如，长期陷入抑郁、焦虑或低自尊的个体，可能难以在关系中保持积极互动的状态，情感上的疏离和负能量可能无意中“推开”伴侣，尽管这绝不能成为伴侣出轨的正当理由。

也就是说，个人健康状况和关系质量的恶化，的确可能先于出轨和被出轨的事件发生。这为“出轨是后果”的观点提供了支持。但同时，也有其他心理学理论不认同这一观点。这些理论更强调出轨事件本身作为一个重大压力源和创伤事件的独立破坏力。

关系理论(The Relationship Theories)通常将夫妻生活中的压力事件（例如出轨）描述为夫妻心理困扰和关系不满的核心影响因素（Karney & Bradbury, 1995; Lavner & Bradbury, 2010）。这些理论认为，是重大的负性事件（如出轨）直接冲击了关系系统，导致了关系满意度和个人幸福感的急剧下滑。事件本身的冲击力是主导因素。

出轨者可能会因为出轨行为带来的内疚感、道德形象受损和隐瞒出轨的压力而经历较低的心理健康，有研究发现，出轨行为与出轨者的心理困扰和抑郁的增加有关（Hall & Fincham，2009）。即使未被发现，保守秘密本身也是一种心理负担。而从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出轨是对信任的严重侵犯，可能会导致愤怒、缺乏自尊，甚至严重的抑郁发作（Whisman, 2016）。背叛创伤理论指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可能造成类似PTSD的心理创伤。

即使婚外情从未曝光，伴侣出轨也可能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后果。例如，出轨方的情感能量和时间被分流，对主要关系的投入自然减少，这种微妙的变化可能被伴侣感知为冷淡，进而影响关系氛围。幸福感下降，或许并不是出轨的警报，而是出轨所必然承受的后果和代价。因此，“出轨是起因”的观点也有其坚实的理论和实证基础。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观点，恰恰说明了出轨与幸福感之间可能存在双向、动态的复杂关系，而这正是Stavrova等人的研究试图厘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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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过程：探索出轨事件和幸福感的动态关系

基于理论和实证研究对该观点的争议，一项发表在《Psychological Science》的研究使用了具有全国代表性的德国成年人样本（N = 14,216），对其进行了长达12年的跟踪研究（Stavrova et al., 2023），尝试给出轨的争议提供一些“答案”。如此大规模、长时程的跟踪研究，能够更可靠地揭示事件发生前后幸福感变化的轨迹，区分因果关系与相关关系。

研究从出轨受害者和出轨肇事者两个角度考察了出轨事件和个人/关系幸福感的动态关系，这是研究设计的一个亮点，它承认了出轨事件对双方都可能产生深刻影响，尽管性质和程度不同。并通过跟踪经历过出轨的人的幸福感变化并与对照组（没有经历过出轨的夫妻）进行对比，以确定幸福感的下降是否发生在不忠经历之前和/或之后。对照组的存在至关重要，它有助于排除那些普遍影响所有长期关系的、与出轨无关的幸福感受损趋势（例如，关系满意度随时间自然下降的普遍模式），从而更精准地捕捉出轨事件特有的影响。

那么，如何确定个人幸福感和关系幸福感的指标呢？研究选取了包括关系满意度、生活满意度、关系质量、亲密、钦佩、优势、冲突、自尊等一系列相关指标，来衡量个人幸福感和关系幸福感。这些多维度指标提供了更全面的图景，不仅看关系本身，也看个人的整体心理状态。由于数据具有嵌套结构（多次测量嵌套于个体），为了研究出轨事件前后关系和个人幸福感的时间动态，研究使用了不连续变化模型(Discontinuous Change Models)(Singer & Willett, 2003)。这种统计模型非常适合分析重大生活事件发生前后发展趋势的“断裂”或变化，能够清晰地展示事件发生那个时间点，幸福感水平是否出现突变，以及事件前后趋势线的斜率是否有显著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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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结果：出轨前/后的幸福感变化曲线

01出轨事件之前，幸福感已经恶化
研究发现，对于出轨的肇事者和受害者来说，在出轨事件发生之前，大多数幸福感指标都已经逐渐恶化。这一结果强有力地支持了“出轨是关系问题后果”的观点。数据表明，在出轨行为实际发生或被发现的若干年前，关系和个人幸福感的下降趋势就已经启动。这好比一场地震，震中爆发前，地质应力早已在深处累积多时。

对于出轨者来说，这种下降可能是开始外遇的原因；长期的不满、疏离或冲突，可能降低了他们对关系的承诺和忠诚，增加了向外寻求情感或性满足的动机。而对于受害者来说，个人幸福感的下降可能会降低吸引力，导致伴侣寻找替代方案，从而发生出轨行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出轨是受害者的过错，我们不希望看到关系以出轨和背叛的方式产生破裂，但同时也需要关注到，或许在出轨事件发生之前，有一些值得我们注意到的危险信号。这些信号可能包括：沟通频率和质量显著下降、共同活动减少、情感表达变得吝啬、冲突处理方式恶化、一方或双方个人情绪持续低落、对关系的抱怨增多等。及时发现并积极应对这些早期信号，或许有可能避免关系滑向出轨的深渊。这项发现也提醒我们，在谴责出轨行为的同时，也应反思关系维护的重要性，防患于未然。

02承诺越高，出轨的余波振荡越大
根据预期违反理论(The Expectancy Violation Theory)，高度忠诚的人可能会对不忠事件表现出更强的负面反应（Burgoon, 1993），本研究得出了与该理论一致的结果。当一个人对关系抱有极高的忠诚度和承诺感时，ta对伴侣也有相应的、更高的忠诚期望。这种期望构成了关系安全感的基石。

研究发现，在事件发生前对这段关系投入较多的人，在出轨或被出轨后，幸福感往往会更严重地恶化。更高的承诺可能与更高的关系期望有关，而当期望被违反时，也就产生了更强烈的失望。对于受害者，高承诺意味着背叛带来的认知失调更剧烈（“我如此珍视的关系，竟被如此践踏”），信任崩塌更彻底。对于出轨者，如果ta原本对关系也抱有高承诺，那么出轨行为带来的内疚感、自我认知冲突（“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以及可能失去珍视关系的恐惧也会更强烈。因此，并非关系淡漠的伴侣出轨伤害就小，恰恰是那些曾经或依然深爱、投入的伴侣，出轨事件带来的情感海啸更具毁灭性。

03男性出轨者受到的负面影响更大
之前的研究者们认为出轨现象是存在性别差异的。例如，男性比女性更有可能出轨，男性的出轨有时被认为比女性的出轨更合理（Fincham & May, 2017）。社会文化中可能存在对男性性行为更宽容的“双重标准”，这或许会影响人们对出轨事件的归因和反应。

有趣的是，本研究发现，男性出轨者比女性出轨者受到事件的负面影响更大，女性出轨者甚至倾向于在事件发生后经历个人幸福感的逐渐增加。这与一些刻板印象相反。这可能的原因在于，女性（相对于男性）更有可能将关系不满视为出轨的原因，因此女性出轨可能会给伴侣敲响警钟，导致伴侣积极的行为改变。当女性出轨被发现后，伴侣（尤其是男性伴侣）可能更倾向于反思自身和关系的问题，并做出更多努力来改善关系、挽回伴侣。这种积极的回应可能有助于缓解女性出轨者的内疚和冲突，甚至可能带来关系质量的某种改善，从而提升其个人幸福感。而对于男性出轨者，社会文化可能更倾向于将其行为归因为“本能”或“寻求刺激”，而非关系问题的信号，因此伴侣或社会给予的理解和改变动力可能较少，导致男性出轨者面临更多的谴责、更少的支持，幸福感下降更显著。

04新关系的开始，有助于走出伤害
研究还探讨了出轨的影响是否会超越发生出轨的这段关系，即使在分手后（如果分手）也会影响个人的幸福感指数，并延续到下一段关系中？这是关于出轨长期后果的重要问题。出轨创伤是否会留下永久的心理疤痕，影响个体重新建立信任和投入新关系的能力？

最终结果发现，经历过出轨的人如果分手后没有开始一段新关系，那么幸福感会持续下降；这说明，如果独自沉浸在出轨事件带来的创伤和负面情绪中，没有新的积极体验来冲淡和修复，心理恢复会非常缓慢，甚至可能陷入长期的低落。而一段新关系的开始有助于人们脱离出轨带来的伤害。（你是否看过影视作品中一段新关系治愈了上一段关系伤害的桥段？研究证明这是真实的，但当然，我们并不鼓励将一段新关系纯粹当作工具性的使用。）一段健康的、充满信任和支持的新关系，能够提供新的情感满足、价值确认和积极体验，有效地“覆盖”旧伤，帮助个体重建对亲密关系的信心。然而，研究者也谨慎地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应该匆忙投入新关系来“疗伤”。如果尚未处理好旧有的创伤，仓促开始的新关系可能是不稳定的，甚至可能重复旧有的模式。新关系的疗愈作用，更可能发生在其本身是健康、且个体已具备一定心理准备的基础上。

出轨与我们个体和关系的幸福感息息相关，但并不意味着幸福的绝对丧失。这项研究揭示了一个更复杂的图景：幸福感在出轨前已受损，出轨事件本身又是一个重大打击，但后续发展仍存在变数。如同婚姻治疗师Esther Perel所说，出轨毫无意外是一种伤害性行为，它可能直接导致关系的破裂，但有时候，它也能“变危机为机遇”，让亲密关系产生新的可能。当出轨迫使双方不得不直面关系中长期积累的问题，并以极大的痛苦为代价进行深度沟通和重组时，有些伴侣确实能重建一种更真实、更成熟、也许不同于以往的关系。希望通过这篇研究，能够帮助一些伴侣更深入地了解出轨行为的起因和后果，并通过坦诚、努力和专业支持，让关系得以重建，同时让每一个个体也能够恢复幸福感。无论是选择修复还是离开，理解出轨背后的动态，都有助于做出更清醒、更有利于长远幸福的决定，并在过程中更好地照顾自己的心理健康。科学研究的价值，在于照亮那些被情感迷雾笼罩的复杂地带，为我们提供更坚实的理解和前行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