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社会新闻中，有一个另类「网红」，迄今为止从事19年私家侦探，具体工作内容四个字：婚姻调查。他以一种游走于道德、情感与法律边缘的特殊职业身份，长期窥探并介入着中国式婚姻最隐秘的伤痛与不堪。他的工作场所不是案发现场，而是酒店走廊、停车场、社交网络和无数个暗流涌动的家庭内部。他所面对的，不是刑事罪犯，而是情感的背叛者、受害的配偶以及被欲望支配的男男女女。

2010年开始，他多了一个称呼，叫「小三劝退师」。这个称谓的转变，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市场需求的变化——从单纯的“发现”与“取证”，升级为复杂的“干预”与“修复”。这要求从业者不仅要具备侦探的敏锐与耐心，还需要心理咨询师的洞察、谈判专家的技巧，甚至是一点点“编剧”和“导演”的能力，在真实的生活戏剧中引导角色走向委托人期望的结局。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故事，件件属实，又极尽腥辣惊险。婚姻里的腌臜事，几乎全被他都见过。这些故事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在财富、欲望、情感与家庭责任多重挤压下，现代婚姻关系可能出现的千疮百孔。它们超出了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却又真实地发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暗藏着人性的复杂与挣扎。

比如，老公出轨后，丧失了和妻子进行性生活的兴趣。为了不被怀疑，他找人、花钱，到医生那边开了一张性功能出问题的假证明。回家装出一脸惨相和妻子哭诉：「医生跟我说了，这方面我有障碍。」这种处心积虑的欺骗，将生理的“无能”作为道德出轨的遮羞布，不仅是对妻子的二次伤害，更是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懦弱与卑劣。它揭示了出轨者如何在谎言中构建一个看似合理的世界，并试图让无辜的配偶为他的背叛承担“合理性”的解释。

比如，一位女性委托人，发现六十几岁的父亲，在自己的房子里包养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对方竟是有夫之妇。家里的现金大笔大笔地消失，不知流向何处。基本调查后发现，这位有夫之妇在银行工作，期间以各种名义让父亲买基金、买车。为了掌握对方更多信息，拿到出轨证据，她在父亲家安装了监控。某天看到小三的包落在父亲家，趁他们出门的间隙，委托人找来了婚姻调查员。刚准备翻包，门外有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你赶紧躲起来！」钻进衣柜的调查员，随后就听见屋子里一阵狂吼和「乓乓乓」的厮打：「房间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你不说，我一刀捅死你！」这个故事将婚姻危机延伸到了代际之间，父亲的黄昏恋与女儿的财产担忧、情感冲击交织在一起。那个充满暴力的瞬间，不仅是出轨男女之间的冲突，更是委托人家庭内部信任彻底崩塌的惊险缩影，调查员则成了躲在暗处的意外见证者，亲身经历了由情感纠纷可能升级为刑事风险的紧张时刻。

再比如，一位当地女首富，老公是她手下的部门经理，偷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两个人不敢去酒店开房，也没有在外面租房，幽会地点选在了私家车上。有一天，调查员跟踪男方来到一条刚修的宽敞马路，没通车，人烟稀少。委托人知道后火急火燎开过去，刚准备停车，只听「呜—呜—」两声，男方一脚油门想要逃离现场。调查员条件反射，跟车急速飞飙。谁知，对方突然一个急转弯拐进小道，等调查员看到的时候才发现，前面是一条死路。他连打三次转弯，拐进小路，踩住刹车。车停，人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这是调查员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场街头追逐戏，充满了动作电影的惊险感，它赤裸地展现了当婚外情面临曝光的极端时刻，当事人可能产生的恐慌与不计后果的冲动。对于调查员而言，这不仅是一次普通的跟踪任务，更是一次职业生涯中的高危时刻，金钱与情感的纠纷，在那一刻直接转化为了生死时速的道路安全威胁。

以上这些故事，来自上海一家婚姻咨询管理公司。故事讲述人，叫戴朋俊。他和他所在的公司，正是中国当下庞大而隐秘的民间调查市场中的一个缩影。他们的存在，既满足了特定人群在特定困境下的刚性需求，也始终伴随着关于合法性、伦理性与社会效应的广泛争议。

这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性，2003年进入私家侦探行业，主要业务有三类：婚姻调查、劝退小三以及婚姻挽回。迄今为止，他受理过数千起婚姻调查案件，经手过的委托人中，女性占了七成，男性只有三成。这个性别比例意味深长，它或许暗示在婚姻危机的感知与应对主动性上，女性往往更敏锐、更焦虑，也更倾向于寻求外部专业力量的介入；而男性则可能更沉默、更隐忍，或通过其他方式处理。十九年的职业生涯，让他积累了一个庞大而独特的数据样本库，足以描绘出一幅当代中国婚姻危机的浮世绘。

我联系到他，进行了一场三小时的访谈，试图借助这位「婚姻侦探」的视角，观察婚姻的各个面相。结束后，他发来一段话：「绝大多数情况下，爱情是幸福婚姻的基础，但真正能让婚姻稳定的是共同利益。不断变化是婚姻的常态，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甚至在问题出现前，就能预判问题，并有自己的选择，才有可能拥有幸福的婚姻。当然，另一半能否同频，也至关重要。」这段总结剥离了浪漫化的想象，将婚姻还原为一种充满现实考量与动态博弈的长期合作关系。它点出了“利益共同体”的冷酷本质，也承认了“变化”与“同频”的重要性，这或许是他看过无数分分合合后最核心的感悟。

那，何为「幸福婚姻」？又何为「婚姻忠诚」？或许今天的故事，会让你有新的答案。在戴朋俊的故事里，“幸福”可能不再仅仅是激情与甜蜜，而是包含了妥协、权衡、忍耐甚至某种程度的“算计”后的动态平衡；“忠诚”也可能不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而是在复杂现实与人性弱点面前，一次次的选择与坚守，或是权衡利弊后的原谅。

戴朋俊接待委托人，一般是三个步骤。第一步，确认委托人是否是原配，他会要求对方提供结婚证明，「只受理原配夫妻的调查，这是我们的底线」。这一底线设定颇具深意，它划清了业务的道德边界，只服务于法律认可的婚姻关系内的维权，避免了卷入复杂多角关系或成为插足者的工具，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规避更大的法律与伦理风险。

第二步，确认委托人的另一半有没有出轨。这一步会涉及到前期的摸底调查——如果出轨，是跟谁出轨？出轨对象到底什么情况？这些都要盘查得清晰明了，证据确凿。这个过程如同外科手术前的精确诊断，需要排除误判（如普通应酬、同事友谊），锁定目标，并全面评估“对手”的背景、动机与威胁程度，为后续可能的劝退或挽回行动提供战略依据。

第三步，团队成员进行分析研判，看看有没有劝退小三或者挽回婚姻的可能性。如果有，服务费就是六位数起。至此，业务从“调查取证”进入“危机干预”的高级阶段，收费的跃升也反映了其投入的人力、智力、时间成本以及所承诺结果的难度。这不再仅仅是提供信息，而是试图导演并改变一段关系的走向。

往往在操作第二步时，戴朋俊都会自己做一个预测，好估算案件的难易程度。「我会让委托人回答我三个问题，回答结束，另一半有没有出轨，我心里基本就有谱了。」哪三个问题？一，分居或是分床了吗？二，夫妻生活减少了吗？三，另一半会不会经常出差或者晚归？如果是三个「Yes」，出轨就是八九不离十，最快，戴朋俊介入当天就会有收获。这三个问题直指亲密关系的核心指标：物理距离、生理连结和时空轨迹。它们犹如婚姻健康的“基础体温计”，任何一项的异常都可能是重大疾病的征兆。戴朋俊凭借经验总结出的这个快速诊断法，显示了他对婚姻出轨行为模式的深刻洞察。

他的工作装备，通常是五大件：手机、摄像机、单反、录音笔、望远镜。戴朋俊的装备。我看到他发来的图，问他：「这样的跟踪和拍摄，是合法的吗？」他提升音量回我：「所有的咨询或委托，我们都会在不触犯国家现行法律的情况下，维护委托人的合法利益。所有设备，也都是在国内商场可以买到的。只不过，为了更好的取证，我们有时会做适当的伪装。」这个回答几乎是中国所有民间调查从业者的标准话术，它刻意模糊了“使用民用设备”与“行为合法”之间的界限。在公共场合使用普通设备进行拍摄，与长时间跟踪、在私人区域附近窥探之间的法律灰色地带，正是这个行业赖以生存却又饱受争议的空间。所谓的“伪装”与“适当”，其尺度完全依赖于从业者的自我约束与对法律风险的判断。

找上门来的男男女女，大多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尤其是女性委托人，「她们微妙的第六感准得像一台精密的雷达。」这种“雷达”往往是长期亲密关系中培养出的、对细微情绪、行为模式变化的超常敏感。当信任开始动摇，任何一点异常——一个表情、一个迟到的电话、一股陌生的香水味——都会被这台雷达放大并捕捉，最终驱使她们不惜代价寻求一个确凿的答案，来证实或证伪内心的恐惧。

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婚姻容易有出轨现象？「什么样的婚姻都能发生出轨。」他脱口而出的答案让我心底一沉。这个回答消解了所有关于“哪种婚姻更安全”的幻想，将出轨的可能性平等地赋予了每一段关系。它提醒我们，出轨并非特定类型婚姻（如女强男弱、长期分居）的专利，而是人性中不稳定因子在特定情境下的触发，任何婚姻都并非绝对安全的避风港。大抵是我的沉默让他「于心不忍」，他又补充：「不过，比较常见的案例是，婚姻里双方成长处于不同频的状态。」这个补充提供了更具操作性的观察视角。“不同频”意味着精神世界、社会地位、人生目标或自我认知的差距拉大，共同语言减少，一方可能在婚姻之外寻找共鸣、欣赏或单纯的“新鲜空气”，出轨便有了滋生的心理土壤。

在戴朋俊的观察中，出轨老公给自己找的出轨理由大都如出一辙：「她脾气不好，她不努力，她不求上进。」就像八点档都市情感剧演的那样，总会有全职妈妈被出轨的桥段。这样的“归因”与其说是理由，不如说是为自己行为寻找合理化的借口，将责任推给配偶，以减轻自身的道德负罪感。它往往忽略婚姻是双方互动的结果，也回避了自身在婚姻经营中的懈怠或改变。

这样的案例，他最近就接手了一个。男方是俗称的「凤凰男」，女性委托人家里条件很不错，父母都是体制内管理级别的岗位。两个人大学期间恋爱，步入婚姻的时候，女方父母曾极度不同意。但委托人当时觉得小伙子高高帅帅，也很有抱负，不顾反对在一起了。到现在，两个人生了两个小孩，大的差不多七岁，小的三四岁。女方当过一段时间的全职妈妈，男方则处于事业上升期。去年开始，老公老是找茬，频繁讲这两句话：「我们性格不合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再往后，就是要求分居，然后起诉离婚。这是一个典型的因成长不同步导致婚姻危机的样本。男方借助婚姻跳板实现阶层跃升后，开始嫌弃曾经助力自己起飞的伴侣，全职妈妈的身份在男方眼中可能从“为家庭牺牲”变成了“不求上进”。那句“你不是以前的你了”，极具讽刺意味，因为他自己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接到女方委托后，戴朋俊开始调查。「第一天很正常，到第二天的时候，男目标带小朋友出去玩，小朋友在游乐场里。男目标突然下去了一趟，紧跟着，就出现了一位女性。」麻利地抓拍，发送给委托人。对方回复：「这个人好像是他同事，我有点印象。」跟到第三天，男目标的马脚就露出来了。他没带孩子，一个人闲庭悠悠出门，果然是和女同事约会去了。调查过程干净利落，目标在放松警惕后迅速暴露。孩子成为最初的掩护，也成了这场背叛中最令人心痛的背景。

碰到类似的案子，戴朋俊总会和委托人多说几句：「在家带小孩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要明确跟老公讲，为这个家你的付出，你的牺牲，以及你需要的安全感，你一定要跟他谈。」这是他在提供侦探服务之外，难得的情感建议。它点出了许多婚姻中的一个关键问题：付出未被看见，牺牲未被计价，需求未被表达。当家庭劳动的价值被漠视，全职一方的议价能力与尊严感便会逐渐流失，危机往往由此潜伏。

而办公室男女背着原配双双出轨，戴朋俊也是司空见惯。在他眼里，光鲜亮丽的都市办公大楼，就像一袭华美的袍，藏满压力与欲望的「虱子」。办公室提供了朝夕相处的时空条件、共同的工作话题与压力、以及介于公私之间的模糊社交距离，极易滋生暧昧与越界行为。当同事发展成情人，工作与私情纠缠，情况往往更加复杂难解。

2016年左右，上海一位女性委托人找到戴朋俊。夫妻俩白手起家，一起在上海打拼，在郊区买了套房。「他们在心理咨询师那儿已经咨询了一年左右，委托人的老公伪装的特别好，他会跟心理咨询师抱怨，说我老婆就是个疑心病重，我真的没有出轨。但是女方第六感就是觉得他有问题，心理咨询师也没有办法，就跟委托人说，你要不找私家侦探去调查吧。」这个故事显示了“第六感”与“完美伪装”之间的较量，也说明了当信任破裂时，心理咨询在缺乏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可能遇到的瓶颈。有时，确凿的证据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戴朋俊给她安排了一个五天的调查，没想到，事情进展意外的顺利，第一天就目睹出轨现场。那是下午两点多，男目标跟三十多岁的女同事因为工作，开车去工地勘察。女同事一头短发，极其干练。两个人待到四点多钟，突然奔赴酒店。「我进去的时候，发现他们在大堂咖啡吧并排而坐，互相看着对方聊天。我从余光里迅速打量了一眼，女人眼神犀利，虽然一直在跟男目标聊天，但眼睛是四处看的。」好在大堂咖啡吧三面都有书架，戴朋俊找了书架后面一个位置，断断续续拍了几次。拍到第四次的时候，突然男目标嘟起嘴巴，两个人上演了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这段描写极具画面感，调查员的隐蔽、目标的放松、那个在公共场合大胆又克制的吻，将出轨行为的隐秘与挑衅性展现无遗。女方的犀利眼神，也暗示这可能是一段双方都清醒投入、甚至带有某种掌控欲的关系。

再去调查，发现这个女人有老公，也有小孩。「我告诉委托人之后，她就跟老公摊牌了。他老公不愿意离婚，但也不能立马和小三断掉，因为这个女人是他上司，他一年挣几十万，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靠上司照顾。最后达成什么协议呢，为了维持婚姻，他愿意和这个女人慢慢断绝关系。他说他需要时间。」这里，婚姻危机的解决完全让位于现实利益的权衡。男方在情感（或欲望）、职业利益与婚姻稳定之间试图寻找平衡点。“需要时间”成为一个含糊的缓冲，而委托人则被迫进入一场以丈夫的诚意和上司的“仁慈”为赌注的漫长等待。这种解决方式，充满了不确定性，也体现了在权力关系不对等的出轨中，原配处境的格外艰难。

办公室出轨很常见，但关于出轨的四大高危场所，戴朋俊团队有自己的总结——夜场、直播、社交软件和游戏。这个总结紧跟时代变化，从线下实体娱乐场所，延伸到虚拟网络空间。夜场代表放纵的线下社交，直播与社交软件提供了低成本、高隐蔽性的情感连接与暧昧温床，游戏则创造了共享虚拟世界、培养战友情谊进而转化为现实情感的可能。

人际传播学里有一个「六度分离理论」，即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这个理论，在戴朋俊眼里已经过时了。互联网技术的更迭，拉近了天南海北每个人的距离。现在，通过直播、游戏、社交App，人与人之间可能只需要“一度”连接——一次打赏、一个组队邀请、一次右滑匹配，就能瞬间建立直接联系，出轨的物理与社交门槛被前所未有地降低了。

他接到过一个女性委托人，老公是直播间的榜一大哥，也是一位富二代。委托人的第一个需求，是寻人。很早之前，她老公和家人沟通说要做生意，需要家里支持他一两百万。事实却是，他把这个钱用在了打赏这个女主播身上。两个人因钱结缘，陷入「爱情」。彼此商量之后，女主播离开了原先的MCN公司，出来单干，打算共同创业。这是一个典型的“线上情感”转化为“线下合作与情爱”的案例。打赏从虚拟消费变成了现实投资，榜一大哥的身份从“粉丝”变成了“合伙人”兼“恋人”。巨额家庭财产的转移，使得这场婚外情不仅仅关乎情感背叛，更涉及严重的家庭财务安全。

「我们受理以后，是先帮助委托人确认她老公的居住地点，后期也取到了他们亲密行为的证据，比如逛商场，会有牵手啊，拥抱啊。取到证据以后，委托人不太想离婚。因为富二代本身也没有什么资产，如果离婚，有一个几岁的小孩儿，对委托人来说损失蛮大的，所以她选择尽量挽回修复这个家庭。」委托人的选择再次印证了“利益考量”的主导地位。在情感受伤与经济损失之间，她选择了试图保全经济利益和家庭结构完整，哪怕需要忍受情感的屈辱与修复的艰难。离婚对她而言，可能是“人财两空”的最坏结局。

在戴朋俊受理的委托里，婚姻挽回周期一般是3到9个月，有些甚至会更长。他始终认为，没有劝不退的小三，只有不给力的委托人。这句话体现了他的职业自信，也暗含了对委托人决心、财力与配合度的要求。劝退是一场心理战、资源战和信息战，需要精心设计，多线操作。

但在这个案子里，他犯了难。「第一，委托人的经济实力其实很有限，像这种小主播，我们认为完全可以通过钱驱动她离开；第二，对方公公婆婆，目前是站在她这边的，毕竟有一个孙子嘛。但是这种站位，根据我们的经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很多不确定性；第三，可以试图用移情的方法转移女主播注意力。大多数情况，男性是不愿意情人和其他男人有亲密接触的。但问题在于，他现在靠这个情人赚钱了，很有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他冷静地分析了挽回的难点：资金不足使得最简单的“金钱驱离法”失效；长辈支持具有时效性且可能动摇；常规的“移情法”因男方在利益上依赖情人而可能失灵。这个案例呈现了当婚外情与经济利益深度捆绑时，劝退工作的复杂程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那怎么办？
一个成功率并不高的婚姻挽回，委托人却还是坚持要试试。戴朋俊非常理解委托人的「不甘心」：「她最好的这个年华给了这个男人，还生了孩子，这时候退出，不管是经济补偿还是其他方面，对她来说都太亏了，趁公婆还站在她这边，努力坚持一下，说不定有机会。」“不甘心”是许多受害者选择艰难挽回的核心心理动因。这是一种沉没成本效应，投入的青春、情感、生育价值，让她难以接受血本无归的离场。即便希望渺茫，她也想赌一把，为自己争取一个不那么惨淡的结局。

我倒抽一口冷气，表示了不认同。帮她挽救破碎的婚姻，难道不是让她穿上新的「脚镣」，备受折磨？用这种方式维持的婚姻，意义在哪？这是来自旁观者基于情感纯洁性和个人尊严的直觉性质疑。在很多现代人看来，出轨是不可原谅的底线问题，修复是自我折磨。

「好的婚姻不讲对错，讲利益。」戴朋俊这么说。这句话冷酷而现实，是他基于数千案例得出的核心结论。在他眼中，婚姻在经历了最初的激情后，很大程度上演变为一个经济、社会、情感资源的整合与交换体系。当一方出轨，评估婚姻是否继续的关键，往往不是“谁对谁错”的道德审判，而是“离或不离，哪种选择对我（家庭）的整体利益损害最小，或长期收益最大”。道德愤怒可以让位于财产保全、孩子成长、社会地位维持等更实际的考量。

关于婚姻忠诚问题，国内著名心理学者曾奇峰在《你不知道的自己》里，做过这样的总结：「双方对忠诚的理解越接近，关系维持的时间就可能越长久。」这是一个心理学视角的补充，强调认知共识的重要性。如果一方认为精神出轨不算背叛，而另一方认为看色情片就是背叛，那么对“忠诚”定义的不一致本身就会成为冲突的源头。

90后年轻人习惯于把忠诚看成择偶的首要条件，不夸张的讲，「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但在戴朋俊的案例里，忠诚只是婚姻的变量之一，「它压根不是一个底线问题」。这反映了代际与经验导致的观念差异。年轻一代更强调情感的纯粹性与个人的绝对尊严，而在经历了漫长婚姻、拥有复杂牵绊的中年人世界里，忠诚可能只是众多需要权衡的变量之一，有时甚至可以被暂时搁置或有条件地原谅。

另一半出轨仍旧不愿离婚的人，比比皆是。一部分人是恋旧心理驱动，更多的人是为了谋求现实利益。戴朋俊的观察将“不愿离婚”的原因一分为二：情感依赖与利益计算。前者或许还存有爱或不舍，后者则完全是理性的利弊分析。很多时候，两者交织在一起，难以清晰剥离。

在戴朋俊的男性委托人中，70%-80%的男性确认妻子出轨后会选择离婚。离还是不离，这道分水岭，主要受两个因素左右，第一，外面的人对他的「绿帽子」知不知情；第二，就是孩子。男性对配偶出轨的反应，似乎更受社会面子（知情范围）和血脉传承（孩子是否亲生，以及离婚对孩子的影响）的影响。对很多男性而言，公开的耻辱比私下的背叛更难忍受。

在女性委托人里，选择离婚的比例则大幅下降，几乎一半的妻子只是确认一下，然后继续过下去。还有10%有财力的女性，会付高额费用，进行小三劝退和婚姻挽回。女性选择留下的比例更高，原因可能更复杂：经济依赖性、对孩子抚养权的担忧、社会对离婚女性不够友好的潜意识、以及对家庭完整性的更深情感投入。那10%有财力挽回的女性，则展示了经济独立赋予的选择权——她们不一定需要离开，她们可以选择投资，去“修复”这个对自己仍有价值的项目。

「我明确跟你讲，很多委托人就是冲着孩子来挽回的。」他终于讲述了一个男委托人的故事。孩子，永远是婚姻去留议题中最沉重也最普遍的砝码。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无数夫妻选择忍受无爱甚至充满背叛的婚姻。

一个五十几岁的男性找到他，想确认妻子的异常行为和出轨有没有关系。委托人身体不太好，尤其是夫妻生活方面，妻子不到四十的年纪，相对来说比较年轻。调查两三天，戴朋俊团队就确认了对方的出轨对象。「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又帅又高的，对方也有家庭，也有孩子。我观察发现，这对出轨对象非常黏腻，两个人在一起就跟热恋情侣一样。」证据摆在男委托人面前，他说：「老婆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小孩还比较小，我现在五十几岁了，跟她离婚，我能不能再找一个还不错的呢？就算找到了，也是孩子的后妈。」这位男委托人的考量极其现实：自身的年龄与健康劣势、再婚市场价值的低落、对孩子未来抚养与家庭结构的担忧，压倒了对妻子背叛的情感愤怒。“老婆无所谓”这句话背后，或许是心死，或许是权衡之后无奈的放弃。他选择维持形式上的婚姻，是为了保障自己作为父亲的利益与孩子的成长环境。

当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挽回。不能挽回的婚姻，还是因为孩子。戴朋俊遇到过一个南方小城的委托人，了解了基本情况以后，他拒绝了对方的委托。委托人跟老公分居两年了，两个人有一个女儿，已经高中毕业上大学。戴朋俊跟踪她老公到了一套公寓房，情人、小女儿、两位老人，一大家子齐活儿了。就在他以为可以「结案」的时候，一周内，同一个别墅，小四出现了。两人有说有笑出来散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这样的极端案例，我们是不建议挽回了。」在这个案例中，“孩子”成了无法挽回的原因——因为男方早已与他人组建了新的、并且仍在不断“更新”的事实家庭，生下了新的孩子。原配的女儿已成年，血缘羁绊仍在，但男方的生活和情感重心已彻底转移，建立了新的、稳固的利益与情感共同体。此时，任何挽回努力都显得徒劳且荒谬。

但在整个讲述过程中，他始终秉承一个办事理念：婚姻是要全力以赴的。「当婚姻趋于平淡时，离婚容易，不离婚才需要勇气。」他坚持认为，这一点需要足够的阅历才能理解。这里的“全力以赴”并非指盲目坚持，而是指在问题出现时，不轻易放弃，尝试所有合法合理的手段去沟通、修复、斗争，在尽到最大努力之后，再做出不留遗憾的选择。他认为，在平淡和危机面前选择放弃是容易的，而选择面对、修复、甚至忍耐，则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智慧。

2003年，他跟着师父（魏武军）办案，那时候拍照取证不方便，他们带着委托人目睹了老公出轨的全过程，委托人当场崩溃，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他们怎么办。戴朋俊脱口而出：离婚啊！那是年轻时的他，带着非黑即白的道德义愤和简单直接的问题解决思维。他相信，面对如此不堪的背叛，离开是唯一正确且解气的选择。

2009年，戴朋俊自己碰到过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企业家。老公负责接送孩子，久了以后，和一个女家长走得很近，两人经常在车里约会。戴朋俊跟踪这位丈夫到了约会的出租屋里，拍下了出轨证据。「证据」摆在委托人面前，对方匆匆扫了一眼，然后是沉默，无声无语地结完尾款，转身就走。这个反应与多年前那位当场崩溃的委托人截然不同，没有激烈的情绪宣泄，只有沉重的沉默和迅速的离开。这或许意味着，她早已有所预感，证据只是证实，而如何抉择，她心中已有方向，或者需要独自消化。

这段故事还有续集。隔了一段时间，他又接到她的电话，声音温和，分享自己婚姻的进展——她每天都会和老公一起上下班，对方和第三者断了联系，夫妻二人时不时会深度沟通，聊聊工作，聊聊孩子。「年轻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女人不都说出轨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那个女人却说：「人总会生病的，有的病吃点药就好了，不一定非要动手术。」这位女企业家的选择和比喻，彻底颠覆了戴朋俊年轻时的认知。她将出轨视为婚姻的一场“疾病”，而处理方式可以是服药（修复）而非手术（切除/离婚）。她的成功修复（至少表面上是）让他开始反思，婚姻的复杂性与弹性可能远超他最初的想象。她的“温和”声音，或许意味着经过深思熟虑和有效沟通后，她重新获得了某种掌控感与平静。

「是药三分毒啊，这个药就没有后遗症么？」我忍不住追问戴朋俊。《夫妻的世界》剧照
他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而是提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我跟我老婆有共同理想，就是在上海市区有一个自己的家，让我们的孩子站在我们的肩膀上成为新上海人。她能够在上海读幼儿园，上小学、高中，甚至大学。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理想。我们两个人都会为这个理想不停努力。」他以自己的婚姻为例，给出了另一种答案。在他自己的婚姻中，牢固的“共同理想”（清晰、具体、可实现的家庭目标）取代了抽象的“忠诚”或“激情”，成为维系关系的核心纽带。他们为这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这种并肩奋斗的过程本身就可能产生深厚的联结与依赖，抵御外界的风险。这个答案回避了“后遗症”的质疑，但提供了一种积极的婚姻经营思路。

他又强调，婚姻的常态是变化，怎么应对变化带来的挑战？那就是做到全力以赴。热播韩剧《夫妻的世界》有一段台词，他印象很深，「失败的婚姻中，没有谁能真正地全身而退，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输赢之分。」这句话道出了婚姻斗争的残酷真相：即使一方看似“赢”了（如拿到财产、抚养权），也必然带着伤痕与代价；看似“输”的一方，也未必一无所有。婚姻的破裂，没有真正的胜者，只有程度不同的伤痛和需要重建的生活。

婚姻里的很多事，都没有答案，但他希望，每个人都不要轻易选择，更不能轻易放弃。这是他作为过来人，给所有身处或可能身处婚姻困境的人的建议。“不轻易选择”意味着深思熟虑，评估所有可能性；“不轻易放弃”意味着在决定坚守时，付出真正的努力。这或许是他从无数悲欢离合中提炼出的、最朴素也最核心的婚姻智慧。

前几年，我很喜欢一部英剧，叫《福斯特医生》。女主福斯特医生凭借围巾上的一根头发，觉察到自己的丈夫出轨。她冷静理性甚至凶残，不仅找到了出轨对象，拿到了孩子的抚养权，还让丈夫净身出户，可谓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这部剧迎合了大众对于“完美复仇”的幻想：受害者凭借智慧与坚韧，让背叛者付出惨痛代价，自己则华丽转身，赢得道德与实力的双重胜利。这种叙事爽快、解气，符合现代独立女性的价值期待。

回归现实，我却发现，很多被出轨者并不“利落”。就像戴朋俊接触过那么多委托人，看见的、看不见的离婚成本，使他们被迫接受婚姻的瑕疵。现实远比电视剧复杂。经济牵连、情感依赖、社会压力、对孩子未来的担忧、对孤独的恐惧、以及对多年投入的不甘心，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让许多人无法像福斯特医生那样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他们可能在愤怒、痛苦、权衡与妥协中反复挣扎，最终选择一条更迂回、更艰难、甚至在外人看来不够“争气”的路。

因此，我有了一个更关心的问题——有瑕疵的婚姻，是否注定是一个牢笼？这个答案，我想我是找到了。通过戴朋俊的故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有瑕疵的婚姻，对于一些人而言，可能确实是需要挣脱的牢笼；但对于另一些人，在经过痛苦的权衡、艰难的修复或复杂的博弈后，它可能转变为一个虽有裂痕、但仍能提供庇护、承载利益、甚至重新生长出某种默契与依赖的“修复后的房屋”。它是否成为牢笼，不取决于瑕疵本身，而取决于身处其中的人如何看待这些瑕疵，有何种资源去应对，以及最终做出了何种符合自身处境与价值观的选择。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基于具体情境的个人答案。这或许就是戴朋俊的19年观察，留给我们关于婚姻最深刻也最无奈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