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入殓师》最佳影评

2009年，经过激烈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最终被日本影片《入殓师》获得，这是时隔45年后，日本电影第四次夺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即便如此，《入殓师》这个名字，还是让很多人对这部电影望而却步，其实带着这样的偏见走进这部电影，也是一种很好的观影状态，因为主人公小林大悟，在从事入殓师这一行业后，也遭遇了种种偏见，这些偏见险些让他放弃这一职业。
但是如果你认为，电影就是讲了一个入殓师从被大家误解，到最终得到大家认同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一部优秀的影片，所反映的，必然是观众内心的东西，只是借助电影展现出来，然后在故事开展的同时，情感徐徐展开，在不经意间，刺痛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你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很多道理，直至电影结束，你还沉浸在其中而不能自拔。
当然，能达到这个标准的电影，为数不多，《入殓师》便是其中一部。可是这个标准太高，目标过于庞大，很难完成，可是导演都是高手，他们总能想到办法。
比如《入殓师》里，导演泷田洋二郎就安排了小小的道具——一大一小两颗鹅卵石。
主人公小林大悟从小练习大提琴，原本是一个乐团的大提琴手，可是，在一次辉煌的《欢乐颂》的演奏之后，老板宣布乐团解散，没有经济来源的大悟，带着妻子，来到山形的乡下，住在母亲留下来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在父亲没有离开之前，是一个咖啡馆，父亲离开后，母亲开了一家小甜点店，维持生计。大悟来到这里，误打误撞来到而来了一家NK（Noukan）代理公司应聘，社长佐佐木先生告诉他，他们的工作是帮助他人踏上安稳的旅途。电影显示出幽默的成分，渐渐让人们淡忘了电影在讲述一个从事如此“恐怖”职业的人的故事，也感受不到，这确实是一部很沉重的电影，讨论的，是关于人生、关于生死的大问题。观众在轻松的观影过程中，完成情感的共鸣与思想的提升。
关于主题：
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可以多元解读的。关于《入殓师》的主题，我看完第一遍的时候，想到的只有一个词——宽容。
这个世界很多的矛盾、悲伤，都是由于人们不够宽容。我们总是找到各种理由，证明自己所做的，是完全正确的，可是对于别人，就不能够宽容。《入殓师》中，除了妻子、还有小林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不能理解小林为什么要做入殓师，而且都企图劝阻他，妻子甚至离家而去，回来后又用怀孕作为理由，阻止丈夫从事这一职业。在政府工作的朋友更是劝阻小林，劝他找个“正经点的工作”。
可是当他们在看到了小林为澡堂老板入殓之后，都懂得了，一个人的死，是需要尊严的，而入殓师，正是通过他们的细心，帮助一个人，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更重要的，是让生者看到亲人平静而又尊严的离开，让大家送死者最后一程。电影还有一个细节，当中年妇女去世后，丈夫居然不知道妻子平时最喜欢哪支口红，可见，我们及时都活着，又有多少人，真的走进彼此的内心。
除此之外，《入殓师》还选取了其他一些故事，来谈论宽容的要旨。比如面对一个意外丧生的青春少女，亲人们互相指责，而那个跟她类似的不良少女，却一语中的，“你又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呢”。我们一向只会怪罪别人，我们何曾真正反思自己。
还有一个自杀者，是两性人，这是小林第一次独立入殓，却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明明看起来是个漂亮的女孩，擦拭身体的时候，却发现有男性器官，佐佐木先生在征询家属后，为女孩化了漂亮的女妆，女孩的家属看到这样美丽却依然逝去的容颜，才明白，也许这些世俗的偏见，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孩子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至少，他活着，还是自己的孩子，才最重要。其父跪在佐佐木和小林面前，所说的话，也许，想要告诉我们的，除了忏悔，就是宽容“看到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起来，啊，他是我的孩子啊，即使扮成女孩子，果然还是我的孩子啊”。
其实反观整个电影，小林的心路历程，难道不是宽容的过程？
电影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在小林第一次帮助佐佐木为一个已经去世两星期的独居老太太入殓之后，他在妻子的请求下，拿起当年父亲为他买的大提琴，拉起电影主题曲《memory》，有一个细节，琴盒里，我们看到了用琴谱包着的一个鹅卵石。琴声里，小林想起了小时候父母带他到澡堂洗澡的情形，以及一家三口在河边捡鹅卵石互赠的情形。我们看到，小林其实从来没有忘记父亲，两个血脉相连的人，又怎么能忘记呢？即使是小林的母亲，也并没有忘记丈夫，直至去世，都在思念丈夫，当美雪从架子上拿起一张光碟的手，小林告诉她那是父亲最喜欢的曲子，而母亲把这张光碟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擦拭光亮，甚至我们可以想象，她最后的日子，就是在这低沉、悠扬的大提琴曲中度过的。
一直到电影结束，一个樱花飘飞的早晨，正在门口浇花的美雪收到一封信，小林的父亲去世。小林原本不愿意去，但是最终，他停下了出走的脚步，带着美雪见到了父亲。当他看到入殓人员粗暴地抬起父亲的身体往棺材里放的时候，他怒不可遏，这时候美雪告诉殡葬公司的人，“我丈夫是入殓师”，小林非常细致地为父亲入殓，发现父亲手中有东西，当他扳开手指，一枚鹅卵石掉了下来，小林泪落如雨，他终于知道，父亲是多么爱他，而他，也是多么想念父亲，小林抚摸父亲的脸，紧握父亲的双手，他仔细地为父亲入殓，终于看到了父亲的脸，是那样慈祥……
最后，钢琴声起，小林将鹅卵石捂在妻子的腹部，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所有的误解在这一刻冰雪消融，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生根发芽。
宽容是对他的谅解，更是对自己的救赎。
这样的道理似乎都能讲得很明白，但若不是将误解置于生死面前，有谁愿意想得那么深刻，那么透彻？
这时候，我们会发现，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候，不管是当事人，还是其他人，都会有所领悟，人人都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人人都抱着幻想，以为死亡离我们很遥远。
于是，我们看到人多人不能陪父母多说说话，“我的父母都还很年轻呢”，工作很忙，实在没有时间，……理由千千万万，都是认为父母还有很多时间，或者也可以说，总是认为自己有很多时间，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拖下去，知道有一天，生命戛然而止。
等到那一刻，我们反思过往，有多少事情是我们后悔的呢？电影中，父母不能接受孩子的叛逆，不能接受孩子性别的选择，同样，孩子也不能接受父母的生活方式，从来没有走进他们内心，给予子女应该有的理解和关怀，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孤独的老人，他的心中所想。
最典型的，当然是小林大悟，大悟痛恨当初抛家弃子的父亲，尽管多年来，他从未忘记父亲，可他几乎没有站在父亲，甚至母亲的角度，想过父亲的一生。其实，我们可以看到，他似乎还有着孩子般的任性，他认为父亲糟透了，其实是为自己在事业上的失败，找到了一个似乎完全正确、可以被称作理由的借口。直到最后，他才明白，原来，那么多年，认为父亲从来不爱自己，不关心自己，都是对父亲的误解，父亲度过了艰辛的一生，自己作为儿子，又为父亲做过什么呢？父亲培养了自己的音乐特长，父亲留下了一栋美丽的房子，父亲至死还握着那颗代表爱的石子，而自己除了抱怨，还做过什么？甚至于，他差点放弃了去看父亲最后一眼的想法。
当然最终，小林去了，而且亲手为父亲刮脸、整理衣物，陪伴父亲走完了最后一程，用中国话来说，父亲应该能够含笑九泉，而小林的行为，也是对自己的救赎，他懂得了宽容、谅解，和爱。
小林的感悟，自然感染了观众，电影的艺术性，正在于能够传达某种思想情感，并能够激起观众共鸣。不同的电影，都在讲着不同的故事，可是，想要借以传达的思想，其实是恒定的。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导演，都在用不同的故事讲着同样的道理，这部电影，正是新时期的日本，用日本特有的细腻与神圣的仪式，讲述属于日本的独有的故事，却传达出普世的思想情感。这让我想起《海上钢琴师》，那样独特的遭遇，那样独特的电影，却那么受大家喜爱，我想原因正在于，故事尽管新奇，但讲述的人生哲理和思想情感却是属于全人类的。
赘言至此，突然觉得，我们的确应该想想死亡的问题，就像我们去趟医院才知道健康多幸福，锻炼多重要，我们深刻领悟过死亡，才能更深刻地领悟人生，才能更 地面对生活。
所以，我们用了这样一个标题，向死而生，这是一个被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来的词汇，而对它的阐释，最透彻到位的，我认为却是日本导演北野武。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让生命如夏花般灿烂，让死亡如秋叶般静美。——泰戈尔　（多么令人动容的人生感悟啊！）
当然如此成功的一部电影，除了导演泷田洋二郎、小山薰堂的功劳之外，具体的表现，还要看演员。
可是本木雅弘的表演，真的太出色了，线条清晰，动作流畅，表情丰富而去夸张，在表现初到NK公司时的尴尬时，让人忍俊不禁，而对入殓细节的展示，又那么熟练而流畅，成为电影经典镜头，电影最后，在为父亲入殓时，通过细腻深情的动作与表情，把小林大悟内心的情感变化生动呈现在大银幕上，观众也为之释然，分寸恰到好处。
电影中的众多拉大提琴的场景，居然是本木雅弘亲自演出，尤其是田垄拉琴那一节，成为最经典，也让观众最难忘的镜头。田地、远山、积雪、飞鸟，这一切，都与低沉舒缓的大提琴完美融合，而投入的演奏与出色的演技，更是将人物与情节完美融合，让人为之赞叹。
除了主角，配角的表现也十分出色，尤其是社长佐佐木的扮演者，日本老戏骨山崎努，将一个成熟稳重、同时也不乏幽默的老年入殓师，完美呈现在观众面前。而广末凉子的加盟，让影片有了更多的亮色，她所扮演的妻子美雪，善良温存，善解人意，在剧中以一个配角的身份，完美配合着主人公心灵的蜕变与升华。
其实这部影片还有一个角色，就是久石让作曲的主题音乐，。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会被这部电影的音乐深深吸引，深深打动，电影主题音乐《Memory》，在不同的场景中出现，不仅仅作为演员表演的背景出现，而是深刻展示人物内心，并积极参与到剧情中，成为一名看不见的演员，推动情节发展，甚至直接成为剧情的一部分。
作为电影的一个角色，在将电影一步一步推向高潮，并带动观众走进电影的心灵世界中，用一致却富于变化的曲调，最终完成了人物情感世界的完美展现。主人公小林大悟第一次入殓之后，夜不能寐，突然就想拉琴，伴随着对小时候父母带自己洗澡和河边捡鹅卵石的回忆，主题曲悄然响起，虽然小林口头上对父亲耿耿于怀，可是内心其实一直期待、渴望父亲的爱，也忘不了父亲给予自己的温暖和关怀。所以音乐上在大提琴舒缓的主旋律上，加入钢琴和其他弦乐，让回忆变得温暖，尤其是结尾部分，当小林为父亲入殓时，父亲书中紧握的鹅卵石突然落下，小林捡起石子时，钢琴引导，大提琴主奏的主题曲缓缓进入，这一段音乐尽管用的还是主题曲《Memory》，钢琴与大提琴深情对话，充满了平和、温暖的气息，我觉得可以给这段音乐加个副标题，就叫《Father and son》，夫妻对儿子的关怀与观念，或者，还有内疚，儿子对父亲的宽容与理解，都在从容不迫的主题曲当中缓缓展开，这一部分，没有语言，只是通过本木雅弘留着泪水、为父亲刮脸、穿衣等温情的动作，和角色之一—主题曲的深情演绎，共同将整个影片推向高潮，也在主题上，开掘出更深、更广的意境。
影片最为人称道的场景，也是整部影片的音乐最出彩的地方，就是田垄拉琴，这段音乐，以C大调的《圣母颂》进入，由钢琴平滑过渡到G大调的《Memory》主题曲，逐渐开阔，舒展、带着人生的种种希望和生命的蓬勃气息，这显然切合了作品的主题，我们所谓“向死而生”，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我们该怎样面对，托尔斯泰说过“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思想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我们要面对人生，参悟人生，就必须站在死亡这个制高点上来俯瞰人生，这个制高点，我们称之为终极关怀，佛家所言“悲悯”，这样，我们才找到了衡量人生价值标准的尺度，关照自己和他人人生的视角，以及勇敢面对人生凉薄的勇气，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生的意义、价值，我们消解了生的困惑与焦虑，找到了存在感，或由此，才可获得诗意地栖居。所以电影结束曲，我们听到的是积极、欢快的奏乐，跟我们想象中这部电影的恐怖、悲伤相去甚远，我们更加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人和一切，当然，也应更爱我们自己。